1958年，我外爷的病越来越重，他让人到甘谷县城给远在新疆的我姑爷发了一封加急电报，让我姑爷尽快把我妈送回甘谷。
我妈说她到了长大以后才知道，我外爷当年得的病，其实是肝癌！我妈后来猜测，很可能这个时候我外爷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来日无多，想再见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最后一面吧！
我外爷想让我姑爷把我妈送回老家，可那时我姑爷恰好工作特别忙，根本腾不开身。我姑婆虽然闲着没工作，却从来没有独自出过远门。她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，当然也就更不可能送我妈回乡了。1958年3、4月份，经过几次电报沟通后，我外爷和我姑爷约定，让他先找人把我妈从乌鲁木齐捎到兰州，我外爷再到兰州去接。两人约定好双方在兰州火车站的站台上见面。临出发前，我姑婆买了一大包花生糖，让我妈在路上吃，并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听话。我姑爷则按照约定，带着我妈来到车站，把我妈托付给了一位从新疆回乡探亲的陕西籍的连长。连长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回乡，他们两口子还带了两个与我妈一样大的女孩和一大堆行李。我妈是个自来熟，没过多久就和这两个女孩打成了一片。她们俩人没有带零食，一路上都眼巴巴地看着我妈手里的花生糖。所谓花生糖，其实是在花生米上裹着一层厚厚糖衣的零食，这在当年可是难得一见的高档玩意，没有几个小孩能有口福吃得到。在我外爷的潜移默化下，我妈从来就不是个小气的孩子。她见到两位小伙伴馋得流口水的样子，就毫不犹豫地拿出一小部分花生糖来和她们分享。
悲催的是，新疆到兰州的距离相当遥远，那时的火车速度又慢，从乌鲁木齐出发再到兰州，路上走了整整的三天三夜。坐火车的时间漫长而无聊，总得吃点什么才有趣，而那包花生糖便成了我妈和两位小伙伴最好的消遣了。在我妈今天一点儿，明天一点儿的慷慨分享下，花生糖还没等到兰州，就已经消耗殆尽了。这件事后来多少还是让我妈感到有些后悔，因为她自从这次回到老家后，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零食了。那时，她对未来的事情完全没有准备，根本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失去慈爱的父亲，更加不会想到在此之后自己和家人们将会经历怎样的折磨和苦难。火车开进兰州车站后，连长带着我妈下车，寻找前来接站的我外爷。可不管他们怎么找，都找不到接站人的踪影。火车在兰州车站的停靠时间有限，连长无奈之下，只好让老婆和两个女儿继续前往陕西。自己则提前下了车，陪着我妈一起等候我外爷的到来。
那时候通信手段落后，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随时联系。他们两个人疯了似的在候车室与站台之间来回的跑，不知跑了多少次，却始终没有有半点收获。我妈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，她满心欢喜地想着到了兰州就能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爸爸，谁知却遇上了这种情况。要说那位连长也真够仗义的，他没有责怪我外爷的爽约，反而直接到车站售票厅买了到甘谷朱圉乡的慢车票，决定亲自把我妈送回老家。那个时候的慢车，真是名副其实的“慢”。兰州距离我妈老家所在的朱圉乡车站不过三百多公里，可火车却足足地走了有十几个小时。连长带着我妈从上午就上了火车，等到火车开到朱圉乡车站时，都已经是凌晨二三点钟了。幸运的是我妈在车上碰到了同村的两位姐姐，她们刚从兰州返回，与我妈坐的是同一列火车。她们在我妈小时候见过她，而我妈也依稀记得她们的样子，叫得出她们的名字。
连长仔细盘问之后，觉得这两个人可以信赖，便把我妈交给她们。就这样，我妈跟着两位同村的姐姐在朱圉乡下了车，而连长自己则搭乘慢车继续前行，准备到了天水再倒换前往陕西的其他班次的火车。朱圉乡是小站，没有什么正规的候车室和出站口，她们三个沿着铁路一直走就出了站。小站到三十铺村大概不到十里路的样子，我妈走了不到一个小时也就回到了村里。这时候天还没亮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。两位姐姐对我妈说：“现在人都睡熟了，你回去敲门恐怕家里人也听不见！要么你先到我们家睡到天亮说吧！”我妈那时也没了主张，只能乖乖地跟着她们进屋，三个人挤在一个炕上一直睡到天亮。第二天一早，我妈回到家中，一进家门就直奔西房而来。西房是她们家老院的主房，家人大多数时候，应该都在那里。我妈进屋后看到靠左手的炕上睡着一个人，正是我外爷。我妈憋了一路，看到我外爷真是百感交集。她爬上炕扑进他的怀里，哇地一声哭出声来，边哭还边埋怨他说：“你说是要来接我的，为啥没有来？”
我外爷没有动，只是苦笑着对她说：“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，还怎么去接你啊？”我妈这才注意我外爷一脸腊黄，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的，已经躺在炕上起不来了。原来我外爷在我妈从新疆返回前病势突然加重，而家里人为了他的病忙前忙后，慌乱之中就把接我妈这件事给忘了。事情到了这个地步，也只能对不起那位连长了，希望那位连长不要责怪我外爷言而无信。哭了一会儿，我外婆回来了，她打发我妈先去看看爷爷和奶奶，好让我外爷休息一会儿。我妈那时候还小，根本意识不到我外爷当时的情况到底意味着什么。她哭着发泄完委屈，情绪也就慢慢地好起来了。又过了三天，家里来了一群我外爷借调单位的人，他们对我外婆说要把我外爷接到医院去医治。我外婆当然同意了，那时候甘谷县没有什么好医院，单位上愿意把我外爷接出去医治，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。
单位上来的人带着车，他们在家人簇拥下，把我外爷抬上了车，紧接着就开着车走了。我妈后来才从别人那里得知，他们去的是武山温泉乡的矿疗医院。在当时，那里应该是我们当地最好的医院了。不知道是对单位上找的医院太过信任，还是低估了我外爷所患疾病的严重程度，又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，反正我外婆和家里人都没有跟着车去医院照顾我外爷。谈到这件事情，长辈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词，就是后悔。他们说当时要是跟着车去就好了，至少在我外爷临终时身边还有个人守着，让他不至于孤单。然而，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卖。她那时只有九岁半左右，以她的年龄根本不可能想到，这竟然就是和父亲生离死别！
我外爷被接走后，我妈她爷爷担心她的学习受到影响，就联系让她到杨家庄小学借读。那时的学校没有现在那么多的规矩，大家乡里乡亲的，办事也特别容易。杨家庄小学的前身，就是我外爷当年曾经任教过“朱圉乡第一中心国民学校”，不过当时的老师都已经换过了一茬，已经没有人记得我外爷了。我妈当年的学习还可以，在学校里继续上二年级的课程时也还跟得上授课的进度。再加上她去新疆前一起玩过的那些小伙伴们也基本都在一个班里，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。每次到了课间休息时间，小伙伴们就会围过来，向我妈询问她在新疆的见闻。我妈就给他们显摆自己在新疆吃过的各种零食，引得他们惊叹不已。当然也有不友好的，有个小男孩大概是嫉妒我妈旺盛的人气，总是阴阳怪气地给我妈起外号，叫她“朽麦衣”。这个小孩说起话来一溜一串的，我妈想骂说不过他，想打又追不上他，当真是无可奈何。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，有一天早上，我妈背着书包正准备出门，却意外地发现平时一贯勤快的奶奶，这一天破天荒地没有早起。我妈蹦蹦跳跳地跑到奶奶屋里，看到她拥着被子侧卧在炕上，正在低声地抽泣，身前的被子上还有好大的一片湿湿的痕迹。我妈跑到炕头上问她：“簸簸，你怎么了？”“簸簸”在甘谷话里，是小孩称呼奶奶或婆婆的口头语。老人家从炕上探起身来，用手摸着我妈的头说：“你爸都走了二十天了还没有一点音讯，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吗？真是个瓜娃子啊！”
我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，一脸懵懂地出门上学去了。据我妈事后回忆，那天早上家里应该还不知道我外爷去世的消息。她奶奶有那么反常的表现，很可能是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。所谓的“母子连心”，不过如此吧！中午放学我妈背着书包回家，走到村口的时候，看到邻居家的一位大妈。大妈有一个儿子名叫陈于，我妈一直都把她叫陈于妈妈。陈于妈妈和我外婆关系一直不错，是无话不谈的朋友。因为这个关系，我妈平时和她也挺熟的。不过，陈于妈妈那天的表现有些奇怪，她一见到我妈就主动地迎了上来，并热情地拉我妈去她们家玩。我妈急着回家，就一口回绝了她，转身向家里一路小跑而去。陈于妈妈急匆匆地在我妈身后连声呼喊，她裹着小脚，走路一拐一拐的，怎么也追不上我妈。我妈跑进大门后，才听到满院里一片哭声，原来矿疗医院刚刚传来消息，我外爷已经过世了。
我大姨当时正在甘谷一中上学，也被爷爷叫了回来。饶是她曾经对我外爷有过怨言，到此时也哭得昏天黑地。我妈说她听到这个消息后，第一时间并没有哭，而是傻楞楞地站在那里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这时候，她才隐隐约约知道了陈于妈妈拦着她不让她回家的真实用意。过了一会儿，亲朋好友们闻讯陆续赶来，女眷来了会跟着一起哭，男的则陪着我妈她爷爷。他们嗑嗑巴巴地说着一些宽慰的话，让他看在孙女儿们的面上振作一点儿。爷爷现在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主心骨了，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，可怎么得了。爷爷手里拿着烟袋却没有抽，他眉头紧锁，坐在那里一言不发。也难怪，人到老年失去独子，在农村尤其是那个年代的农村里来说，无异于是灭顶之灾，可让他怎么能振作得起来！等大家哭过了一阵后，爷爷突然放下烟袋站起身来，他一手拉着我大姨，一手拉着我妈，用沙哑的声音对她们说：“不能把你爸就这样放在医院啊！咱们得把他接回来！”。
我妈说爷爷的这句话，让她印象特别深刻，一直到几十年后，仍然记忆尤新。那时我三姨和小姨还小，爷爷就拉着我妈和大姨的手一起出了大门，想一起走到医院去。那时没什么班车，三十铺村到矿疗医院足足有好几十里的路，全都要靠两条腿去走。三个人转过拐弯刚走到街上，就被村里人挡下了。原来我外爷的单位，已经派了车把我外爷从医院里拉回来了。农村里办理丧事自有一套流程，我妈和我大姨被人指教着完成各种礼节，忙得一刻也不能闲。我妈说她当时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，一直都浑浑噩噩的，一点儿都不真实。她那时还太小，没办法想象也没办法接受我外爷已经离开的现实。她有时候甚至幻想，这个梦要是能醒过来就好了。爷爷到了这时候也早已乱了方寸，不知道如何是好。不过好在农村办丧事都会请主事的人，丧礼上的一切事情自有主事的人来安排，主人家倒不用过多的操心。
到了敛棺的时候，主事的人问家人们要不要再见亡人最后一面。爷爷奶奶早已心如死灰，摇头放弃。我妈说她当时不知怎么回事，就是一点都不怕，还主动地站了出来。也正因如此，她也就成了全家唯一一个见过我外爷最后遗容的人。我妈说她看到我外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，没戴帽子，也没穿军装，而是套着一件以前教书时穿过的长衫，脸上贴着一张纸，看不清具体的样貌。我妈说看到我外爷的时候，突然感到一阵难受，她说她心里清楚，自己已经是个没有爸爸的人了！
.jpg)
.jpg)
.jpg)
.jpg)
.jpg)
